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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串联丨严涛:从北京徒步到延安,三千里路风和雪

关注本号☞ 新三届 2023-04-16

一个转身,光阴就成了故事
一次回眸,岁月便成了风景


原题

从北京到延安的

步行串联




作者:严涛

6名北京中学生徒步3000多里串联去延安,中途凭吊“狼牙山五壮士”,夜宿太行山洞,喝酒御寒并醉歌一曲《东方红》……


徒步串联。(网图)


在1966年9月份以后,大串联之风在全国愈演愈烈,给铁路运输造成了极大压力。火车上的人太多了,把车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,连行李架上、座位下面甚至厕所里都灌满了人。可能是为了缓解这种状况吧,那年的10月,《人民日报》发表了一篇《红卫兵不怕远征难》的社论,于是,一股步行串联风在全国悄然刮起。

在那个“激情燃烧的岁月”,青年人的心气最容易被点燃。这股步行串联之风很快就刮得我坐卧不安,蠢蠢欲动了。

和我的朋友张元鹏一商量,嘿!不谋而合。多少人去呢?我们都觉得两个人太少,没劲,得成立一个组织,多找几个人一块儿去才有意思。到哪儿去呢?当然是去延安啦!就这样,一系列重大问题都被敲定了。接着就开始了实质性的筹备工作。我们给这支步行串联队起了个响亮的名字“首都红卫兵长征宣传队”,然后按着这个名字印队旗、袖标、刻公章等。

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是“招兵买马”。大字报刚贴出去,就引来了很多人观看,后来有6名男生和3名女生报名。经过反复讨论,我们最终决定只要6名男生,其中1名是我弟弟,而谢绝3名女生。我们8个人平均年龄仅15.25岁,张元鹏年龄最大,我次之,我们俩都是初中66届的,另外有两名初中67届的,其余都是初中68届的。

既然叫“首都红卫兵长征宣传队”,路上总要搞点宣传吧,在张元鹏的编导下,我们赶排了几个小节目。张元鹏那家伙在学校一直是文艺方面的骨干,很有点“文艺细胞”。

我们的节目有:我和张元鹏合说的对口词《手》,他的快板书《劫刑车》,还有三句半、小合唱等等。其中对口词《手》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。词确实写得很好,至今我仍能成段背诵。这个对口词是张元鹏从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学来的。

几天后,我们排练好了节目,各自准备好行李和带在路上用的生活费,学会了打背包,找了一只指北针、一张地图,同地理老师讨论了行军路线。终于“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”了,那就是选择“良辰吉日”出发。

准备出发。(网图)


1966年11月1日早晨6点,我们准时在学校门口集合,一起步行到天安门广场,在英雄纪念碑前宣誓,并由张元鹏宣布了几条纪律和注意事项,然后扛起那面“首都红卫兵长征宣传队”的大旗,开始了我们的“长征”。

我们从北京到延安总共走了3000多华里的路,经过河北、山西、陕西3省约23个县,历时3个月。其中走路花去两个月,经太原时住过一段时间,到延安时又住了一段,还有一些其它事情的耽误。

从延安到北京我们是乘车回来的。先从延安乘汽车到西安,再乘火车回的北京。其实,我们在路上有很多奇闻趣事,可惜时间太久了,很多事情都已经淡忘,剩下的仅仅是些零星的记忆。

我们出发的第一天走到了长辛店,那天晚上是在长辛店火车站的候车室里过的夜。

最难熬的是第一个星期。大家以前都没走过长路,所以从第二天起,就陆续有人脚上打泡,我最严重的时候是第6、7天,一只脚就打了7个血泡,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,疼得钻心。肩膀也被行李带勒得肿起了两道杠。那滋味,现在想起来还浑身起鸡皮疙瘩。

后来碰到了一位解放军战士,他教给了我们一个对付脚泡的办法:拔一根头发,穿进针鼻里,然后用针把脚泡穿透,把头发一半留在泡里,另一半留在泡外。这样泡就不会重新鼓胀起来,而且,很快就会变成茧子了。半个多月后,大家的脚底板都磨出了茧子,走多少路也不怕了。

“狼牙山五壮士”的故事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过,后来还看过电影。那个年代是崇拜英雄的年代,“五壮士”的英雄形象早就扎根在我的心灵里了。我们的“长征”路上要路过河北省易县,狼牙山就坐落在易县境内,我们当然不会错过机会。

步行串联(网图)

一天傍晚,我们来到了狼牙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,准备第二天花一整天专程爬狼牙山,到“五壮士”跳崖的地方凭吊英灵。

从村民嘴里得知,“五壮士”跳崖的地方叫“棋盘坨”,是狼牙山的主峰。那里有一块巨石,石上有天然形成的类似围棋棋盘的纹路,棋盘坨由此得名。传说曾有两位仙人在那块巨石的棋盘上下棋,一个打柴路过的年轻小伙子在旁观棋,没想到等他观完一盘棋后回到家,发现整个村子都发生了巨大变化,父母妻儿都老死了,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。

第二天早上大约9点钟左右,我们把行李寄存在老乡家里,吃饱了饭,带上中午吃的干粮,水壶都灌满水,就开始爬山了。

一路上,边走边玩,大概用了好几个小时才爬到了顶峰棋盘坨。迎面见到一座石塔,塔正面是聂荣臻元帅的亲笔题词“狼牙山五壮士纪念塔”,塔背面是纪念碑文。

在纪念塔下见到了几位学生,他们正围着一个老大爷在谈论着什么。我们也凑了过去,一打听才知道,他们也是从北京来串联的学生。原来那位老大爷当年是村子里的民兵,也参加了那次战役,他正在给大家讲当时的情况。

1941年9月,日军对晋察冀边区进行残酷的“秋季大扫荡”,实行“三光政策”(杀光、烧光、抢光)。9月25日,敌人向狼牙山扑来。为掩护4万多名干部群众安全转移,一支部队担任了牵制敌人、吸引敌人的任务。其中一团七连六班的5位战士在与敌周旋中,占据有利地形,打退敌人4次冲锋,击毙敌人100多人,被敌人误认为是我军主力,于是穷追不舍。五壮士退到棋盘坨顶峰,弹尽粮绝,为不当俘虏,毅然跳崖。其中3位壮士英勇牺牲,2位壮士因挂在山腰的树上,后被乡亲们救起。

1942年9月,晋察冀边区政府修建了“三烈士纪念塔”,当时的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题词:“视死如归,本革命军人应有精神;宁死不屈,乃燕赵英雄光荣传统。”

我们当时见到的塔是1958年重建的。据说由一个解放军工兵团干了几个月才完成,有些建筑材料是靠人工从山下背上来的。

下山的时候我们可惨了!常言道,“嘴上没毛,办事不牢”,这话一点不假。我们虽然不乏勇气和热情,可毕竟只有十五六岁,考虑问题不免过于简单,对困难总是估计不足。

狼牙山五壮士。(网图)


怎么惨呢?饿!饿得头昏、眼花、腿软。出发前,我们的确吃了饭,每人也带了干粮。可是我们吃的什么又带的什么呢?是一种用地瓜面、切碎的腌地瓜秧子混合在一起蒸的“馒头”,又咸、又甜、又牙碜。地瓜是那里的主要农作物,也是当地人主要的口粮。农民把地瓜切成片,放在房子的平顶上晾晒干,再用石磨磨成地瓜面。你想,这样的面能不沾上沙土吗?

说到吃的。狼牙山属太行山山脉,山里的土特产有酸枣(可加工成酸枣面)、黑枣、鸡心柿子(柿子的一个品种,个头小,形状像鸡心,可加工成柿饼)等等。山上的野酸枣树、野黑枣树倒是不少,可11月初,树上的果子早就没了。

一次,我们在一棵野黑枣树下休息,因为都饿得没劲儿,谁也不愿说话。一位哥们儿忽然发现他脚下有一小堆儿黑黑的、圆圆的球儿状的东西,他眼睛一亮,惊呼:“黑枣!”大家急忙围拢过来,另一位性急的哥们儿抓起一颗就扔进了嘴里。呀呸!什么黑枣,羊粪蛋!

一路上,除了狼牙山以外,我们还经过了不少革命圣地和英雄模范人物的家乡,比如西柏坡村原中共中央所在地旧址、解放军爱民模范谢臣的家乡、刘胡兰的家乡、抗日英雄蒋三(电影《扑不灭的火焰》中主人公的原型)的家乡……延安就更不用说了。

路过西柏坡时还有一段小插曲。“文革”前任水利电力部部长的是国民党起义将军傅作义,当时有消息传,傅作义为了进行“阶级报复”,批准在西柏坡那里修一个水库。水库修成后,大水淹没整个西柏坡村,也淹没了原中共中央旧址,我们看到的中共中央旧址是后来重建的。

听了这个消息,我们8名“革命小将”义愤填膺!于是由我执笔写了一篇声讨傅作义的文章,拿到平山县城胶印厂铅印了几百份传单,一路散发出去。

就要过五台山了,究竟是五台山的哪个山头我记不清了,反正山上没人家,必须一口气翻过去才有村镇。那天我们住在山脚下一个小村庄里,房东大爷听说我们第二天要翻山,很是为我们担心,爱怜地看着我们说:“你们儿个娃(山西农村称孩子为娃)在这大冷天(11月下旬)要过山?弄不好要冻死人的!”

雪地里徒步串联。(网图)


大爷的话并没吓倒我们。别忘了,那时我们正处在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龄,哪管什么山高水寒,我们是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!房东大爷见劝不住,又说:“娃们真是好样的!不过这路不远,翻过山就有个小集镇,离俺村也就40来里路。你们最好吃得饱饱的,再买上两壶老白酒带着,冻急了就每人喝上两口,准保管用!”

我们一商量,觉得大爷的话有理,第二天一大早,就去村里的供销社买了两壶“地瓜烧”,其中一壶就背在我身上。

我们是被分到几个农户家吃“派饭”的。我记得我那户人家给我吃的是糜子面窝头和白菜汤。糜子面比玉米面好吃多了,我以前从没吃过。据说北京的传统小吃“茶汤”就是用这种面做的,可惜作为北京人的我至今也没尝过,真遗憾!

吃过饭,每人再带上两块干粮当中饭,我们就集合上路了。那天天公不作美,有点阴。我们沿着山间公路走,一边是峭壁,一边是悬崖。前儿天这里下过一场雪,远远望去,白茫茫的,到处都是冰雪的世界。路上没有行人,过往的车也不多,只有我们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“小东西”怀着极度虔诚的心情、向着革命圣地延安义无反顾地走着、走着。
快到中午时,起风了,天上还飘起了雪花。路有点滑,我们走得很慢。直走到下午二三点钟,大家又饿、又冷、又累,不得不先找个背风的地方吃口东西。请注意,直到此时,那两壶酒还无人问津。

吃完干粮,休息了片刻,继续上路。天慢慢黑下来,那条山间公路仍是弯弯曲曲不见尽头,房东大爷说的那个小镇子更是渺无踪影。除了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外,“这里的山林静悄悄”。我们害怕了,要是现在有辆车从这里经过多好!我们可不敢再逞能了,说什么也得求司机把咱们拉到那个小镇子,找个地方先暖暖身子,吃顿饱饭再说。

白天还真见过几辆车从这儿过,好像是解放军的大卡车,车里的战士还向我们招手,冲我们高喊“下定决心,不怕牺牲,排除万难,去争取胜利”的毛主席语录。可是自从天暗下来,硬是一辆汽车也见不到了,简直是活见鬼!

怎么办?在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,我们几个“饥寒交迫”的小倒霉蛋,连个遮风避雪的地方都没有,要真的在山上露宿,非得冻死不可!最后,大家决定找个山洞过夜。

徒步串联。(网图)

山洞很快就找到一个,小心为妙,我们先躲在洞口外边往里扔了几块石头,冲洞里大吼几声,怕洞里有野兽。有个哥们儿还学着电影里的解放军向敌人喊话:“出来!举起手,缴枪不杀!”怕是洞里有土匪?虽然我们尽量憋粗了嗓子吼,装成大人的模样,可惜呀,十四五岁的男孩虽已到了“变声”的阶段,但毕竟还没有发育到成年男子的声音,还带着不少童音的味道,若洞中真有土匪,人家一听就知道,这几个毛孩子是自己送上门的“货”!

石头也扔了,吼也吼了,里面没动静。我们壮着胆,打着手电筒慢慢蹭进洞里。看来没事,洞里啥也没有。这是个石头洞,不大,有十几平方米,容下我们8个人还是绰绰有余。大家选好自己的位置,打开行李,做好宿营准备。

为了驱赶洞里的寒气,大家都到外边寻来一些枯树枝,在洞里燃起了一堆火。遗憾的是没找到多少枯树枝,不一会儿,火就熄灭了。黑暗中,大家紧裹着被子靠墙挤坐在一起。听着洞外呼啸的寒风,再加上又冷又饿,谁也睡不着。不知是哪位弟兄开始抽泣起来了。我有点烦躁,大喊:“哭什么哭?!想想人家红军爬雪山、过草地!”

洞里又恢复了平静。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两壶酒,就拿出来喝了一大口,呛得我一个劲地咳嗽,这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喝酒哇。咳过后,我体会到一种奇妙的感觉,从那口酒吞下去开始,一股热流顺着嗓子眼往下走,直到胃里。咦?好像管点用,真的不那么冷了!

由于接受了我呛酒的经验,有的兄弟宁愿冻得哆哆嗦嗦也不肯喝,有的兄弟仅喝了一小口就大喊“辣!辣!”不愿再喝了,唯独我似乎尝到了酒的“甜头”。

那口酒劲一过,比喝酒前的感觉更冷!冻得我上牙打下牙,全身抖个不停。我“愤怒”了,抄起酒壶一口气灌下了好几大口,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………事后还是我弟弟和其他弟兄把我那次的醉态给我描述了一番。这事后来成了我们的笑谈。

串联途中,红卫兵在表演革命歌舞。(网图)

我醉酒后的表现是这样的,摔掉酒壶,甩掉裹在身上的被子,摸黑扶着洞壁晃晃悠悠站起来,放开喉咙唱起了《东方红》音乐舞蹈史诗里的《就义歌》:“戴镣长街行,告别众乡亲,砍头不要紧,啊——,只要主义真,只要主义真!杀了我一个,自有后来人!”弟弟看我这样,吓坏了,抱着我哭喊:“哥!你怎么了?”其他兄弟也赶紧帮忙把我按坐在地上,可不一会儿,我又“顽强地”摇摇晃晃站起来,继续着我的“即席”演唱。

在那样一个寒冷的冬夜,在一个不大的小山洞里,伴随着洞外的风雪声,伴随着我那悲壮的《就义歌》的歌声,我们8个平均年龄15岁多一点的准男子汉们终于熬过了那个不寻常的夜晚。结果,我们8人全被不同程度冻伤,有的冻伤手,有的冻伤脚,有的冻伤脸,有两个兄弟的耳朵后面冻起了水泡。就是这样,我们仍坚持不坐车,一直走到太原后才去医院。好在,到了那个小镇子就离太原不远了。

天亮后,我们饿着肚子走出山洞,终于走到那个小镇。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家小饭馆,每人要了一大海碗刀削面,美美地吃了一顿。那次吃的刀削面是真正的山西风味呀,面上盖了一层切碎的酸菜末,然后浇上主要用山西老醋(山西农村家家自己酿醋)兑制成的调味汁。嘿!那叫一个酸!我们照样狼吞虎咽,风卷残云般在很短时间内把全碗一扫而空。幸亏那时年轻,要放在今天吃这种刀削面,俺这副老牙早就倒得一塌糊涂了。

约在12月初,走到太原。记得是住在太原工学院,住了半个月以恢复体力,迎接后面的考验。好在过了太原路程就过半了,而且后面的路要比以前好走些,尤其我们8个人经过一个多月的锻炼和半个月休整,身体已逐渐适应了这种长途行走。

1967年1月中旬,经过两个半月的艰苦跋涉,我们终于到达了中国革命的圣地——延安,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宝塔山和滚滚延河水。我们还参观了杨家岭、枣园、抗大旧址、中共中央礼堂等所有可参观的革命旧址,受到了生动的革命英雄主义教育,对“中国革命的胜利来之不易”这句话也有了更深的理解。

作者一行在延安遇到内蒙古蒙文专科学校和新疆喀什卫校的串联队。冬季的延河结冰了,大家在冰河上合影纪念


在延安,我们住在一所学校里,那所学校住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。住在那所学校的日子里,我们还结识了两拨少数民族的朋友,一拨儿是内蒙古蒙文专科学校的朋友,另一拨儿是新疆喀什卫校的朋友。我们这3个串联队都带有节目,经过协商,我们联合起来排练了几天,在延安的一座大礼堂里包演了一场“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文艺节目”。

少数民族能歌善舞,所以他们的节目以歌舞为主,也有乐器独奏,他们是随身带乐器的;我们较擅长语言类节目,像对口词、快板书、三句半、诗朗诵等。我和张元鹏合说的对口词《手》表演得很成功,受到普遍欢迎。演出结束后,还有好几个人跑到后台来要求我们把这个对口词教给他们,其中还有两位是某部队院校的学生。大家说好不好玩?

我们在延安住了差不多半个月,1967年1月底离开延安,乘车返回了北京,结束了这次步行壮举!

可以骄傲地说,除了在“军粮渡”过黄河时乘摆渡船以外,我们的的确确是从北京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去的,没有一个人坐过一步车。有时在路上碰到马车,好心的赶车人看我们可怜,想捎我们一程,都被我们委婉地拒绝了。

三十多年前的那次“长征”,虽然只有3个月,可我终身忘不了。

(本文摘自林春芬主编《无华岁月——我们的1966-1976》,广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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